河葬第6章 地洞
名册到底还是下来了。
那是一个灰扑扑的下午云层压得低像一块拧不干的脏抹布闷得人喘不过气。
官差敲着铜锣咣咣的声响穿透狭窄的街巷把人们从屋里、从店铺里、从河滩边都召唤到了镇公所门口那堵光秃秃的灰墙下。
墙上贴着一张崭新的大黄纸墨迹森黑底下按着个醒目的红疙瘩官印。
纸上的字密密麻麻像一群受惊的蚂蚁。
认得几个字的伸着脖子嘴唇无声地翕动一行行往下找;不认字的急得抓耳挠腮扯着旁人的衣袖压低声音问:“有俺家狗剩不?”“看见俺爹名字没?” 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土腥味还有一种更浓的、叫做恐惧的东西。
陈渡也站在人群里。
他个子高不用往前挤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那张黄纸上。
他认得字不多但自己的姓和儿子的名是刻在脑子里的。
他的视线像梳子在那一片墨团里缓慢地、仔细地梳过一遍。
没有。
又梳一遍。
还是没有。
“陈安”那两个简单的字并未出现在那决定命运的黄纸上。
他心里那块自听到消息就悬着的石头并没有“咚”地一声落地而是像被什么东西托住了不上不下地卡在半空落不到实处。
旁边李栓柱家炸了锅。
李栓柱他爹那个老实巴交、一辈子在土里刨食的老汉名字赫然在列。
李妈像被抽了筋身子一软就瘫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声尖利得能划破人的耳膜:“老天爷啊!这不叫人活了啊!他爹这一把老骨头去了还能回来吗……”周围有人劝有人拉更多的是沉默。
那沉默像水淹没了哭嚎也淹没了所有侥幸或同情的心绪。
陈渡慢慢转过身挤出人群。
他没有立刻回家脚步不由自主地走向了河边。
他的旧船孤零零地泊在岸边随着微弱的波浪轻轻晃动。
他跳上船坐在船头摸出别在腰后的旱烟袋却半天没有点燃。
他就那么坐着看着运河的水。
水色浑浊漂着些烂树叶子、草梗还有前几天就看到过的、翻着白肚皮的死鱼它们混在一起打着无可奈何的旋像这世道上无数身不由己的人。
他看着觉得自己的心也空落落的没个着处跟着那些浮沤一起飘荡。
没抽中是侥幸。
可这侥幸轻飘飘的带着刺。
它没带来多少轻松反而像欠下了一笔无形的债不知道债主是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用什么样的方式来讨还。
回到家院门虚掩着。
秀姑正倚着门框脸色苍白手指紧紧抠着门边的木头指甲盖都失了血色。
看见他回来她的眼神像受惊的兔子猛地抓住他:“咋样?” 陈渡摇了摇头。
秀姑的身子明显地晃了一下扶住门框才勉强站稳。
她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那气里都带着颤音像是要把憋在胸口许久的恐惧都吐出来。
“没……没中就好没中就好……”她反复念叨着像是要说服自己可眼圈却不受控制地红了渗出水光分不清是极度的庆幸还是劫后余生般的心酸。
陈安晚上从学堂回来听说了结果。
他愣了一下站在院门口夕阳的余晖给他单薄的身子镀了层黯淡的金边。
他没说话脸上看不出是喜是悲只是默默放下书包走到水缸边舀水洗手。
饭桌上一家人默默吃着寡淡的稀粥和硬邦邦的杂面馍馍。
秀姑把腌菜坛子里最后一点咸菜芯捞出来小心地夹到陈安碗里。
陈安盯着碗里那点黑乎乎的、蜷缩着的菜芯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最终还是埋下头就着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默默地咽了下去。
侥幸带来的短暂平静没持续两天。
新的通知又来了像赶着趟的催命符。
这回不是贴告示是保甲长带着两个背着老套筒的团丁挨家挨户敲门传达的语气没得商量:要挖防空洞。
家家户户都要出人出力按户头划分地段限期挖好上面要来检查。
理由听着冠冕堂皇:防备东洋人的飞机来扔炸弹。
炸弹?这两个字像两块冰砸进了刚刚回暖一点的人心瞬间又冻结实了。
那玩意儿只在茶馆说书先生嘴里、在人们惊恐的传言里听过说是能从天上掉下来轰隆一声房子、人、牲口都能炸得粉碎连个整块都找不着。
如今这遥不可及的恐怖可能要落到自己头上了? 挖洞的地点划定在镇子后面那片长满杂草和矮灌木的土坡下。
保甲长拿着皮尺吆五喝六地指挥着像划分一块块等待埋葬的墓地。
陈家的地段分得不好正在一个拐角土质格外硬梆还夹杂着不少鸡蛋大小的碎石块。
陈渡没说什么。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就扛着家里那柄磨秃了角的铁锹和一把沉甸甸的十字镐去了。
秀姑把阿青托付给邻居李妈照看自己也拎着个盖着蓝布的小篮子里面装着凉开水和几个掺了麸皮的饼子跟了去。
土坡下已经聚了不少人。
男人们大多赤着黝黑的上身肌肉在晨光下绷紧挥着镐头嘿呦嘿呦地喊着不成调的号子汗水像小溪流顺着古铜色的脊背往下淌在积着灰尘的裤腰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女人们在一旁用铁锹、簸箕清理挖出的土石或者蹲在地上整理带来的干粮。
孩子们起初还觉得新鲜在大人腿边和土堆间追逐打闹被呵斥了几声才渐渐安静下来蹲在一边用木棍拨弄着蚂蚁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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